《脱口秀大会》第五季（下文简称《脱5》）第八期王建国和小佳都被淘汰了，在意料之中，但还是有些遗憾。不过想想谁走了我都会觉得遗憾，《脱5》是我精神上的布洛芬，几乎每个演员我都喜欢。
先说小佳吧，他这一季动不动就闪耀一下，像个奇迹。前阵子看不了脱口秀时，我把他去年的演出找出来看了一下，发现那时他就很好，但我当时跳过去了，认为他是鸡贼的李诞弄来的正能量护身符，不是来讲脱口秀的，是来讲故事的。
综艺节目里你经常可以看到选手讲故事，亲人去世，童年失祜，怀念挚爱自己的祖父母（含外祖父母）……残障人士则本身自带故事元素，让观众热泪盈眶地按下道德的按钮。
歌手我觉得没问题，只要唱得比说得好听就行。但脱口秀演员要是这么做就不太好，脱口秀是个反刻奇反高潮反刻板印象的艺术，残障人士也许能感动中国，但是本身不好笑，对其他选手也不公平。
你看，消除刻板印象真是任重道远，像我这种号称反对刻板印象的人，本身就有一大堆刻板印象，因此错过了去年的小佳。
我今年看的第一场脱口秀是第三期，这期还有黑灯。黑灯是盲人演员，一个“愤怒”的脱口秀演员，被人们廉价的道德消费搞得很烦。他们看到他，就像瞌睡来了个枕头，想要表演的欲望遇到了舞台。
比如吃个火锅，他们会争相给他夹菜，他随口说句午餐肉挺好吃，碗里就堆满了午餐肉。好容易自己倒个水，一帮人在旁边喊“满了满了”。他讽刺说，在脱口秀舞台上穷和丑是老天爷赏饭吃，残疾人就是老天爷赏午餐肉。
他说宁可跟一帮嘴欠的人在一起，他们跟他恶作剧，说明他们没把他当弱势群体。
他之后是小佳，小佳是神经系统疾病患者，说脱口秀的资本还不如黑灯，黑灯起码嘴皮子利索，小佳说话很像他自己形容的——“我听你的声音就知道你喝多了”，喝醉的人说话啥样他啥样。
他也不喜欢被人视为弱势群体，不喜欢人家可怜他，遇到过诸如此类的尴尬，但他越过愤怒，把这些事讲成笑话。比如说他在机场排队，工作人员看见了把他领到老弱病残队伍里，他很生气——明明快排到了。
太黑色幽默了。
脱口秀演员小佳，童漠南，黑灯（从左至右）
但他也并不逆来顺受，既然人家觉得他有病，他就恶作剧地将自己的症状表演得明显一点。《哈利波特》里卢平教授告诉孩子们，如果有个东西让你感到害怕，你就对着它喊“滑稽滑稽”，小佳的表演就是把他的命运滑稽化了，他一定程度上夺取了对生活的操控权。
他说在快车道上骑车警察给他开罚单，问他来上海干嘛，他认为这是警察给自己的机会，说自己原本可以“狗”一点，说是来看病的，这一单说不定就免了。
这心理活动就不那么高尚，但谁规定残障人士就得高尚？小佳一直希望自己“人设崩塌”，他就不要别人假设他善良阳光，他允许自己和别人一样。然后你还觉得他有意思，那他是真的有意思，就像他说的，他不会道德绑架别人，也不会被生活绑架。
有点像加缪说西西弗斯，无休止地推着石头上山原本是众神对他的惩罚，让他一生都消耗在这种无意义中。但是，如果西西弗斯认为自己是幸福的，那么他就是幸福的，人生的意义，可以由自己赋予。
小佳用幽默，改变了磨难的性质，从命运单方面的惩罚，变成了势均力敌的过招，命运不饶人，但他亦没有饶过命运，不妨比比谁的刀更快，他未必就落了下风。
人生不一定要得天独厚，要做命运的宠儿，做对手可不可以？是不是更有意思？活在当下，谁没有一点不确定性带来的恐惧，看着这个“小恶魔”活灵活现地讲“地狱笑话”，会让人心里踏实一点。你看人家都那样了，照样可以光芒四射，反正大家都会老，最后谁也不比谁强，他可能会比更多人有资格说，我这辈子，很充分地活过了。
志胜也是这样，自带很多别人眼里的“bug”，不好看，色盲，口音也很好笑。
但你看他说色盲那一段，同学对他是色盲这件事感兴趣，他对同学对他是色盲感兴趣这件事感兴趣——好奇心居然可以多过同情，那种兴致让色盲这件事也变得有意思了。听他说作为红绿色盲过马路，甚至会有一种很不正确的感想：得亏他是个色盲，才能发现这么好玩的一个世界啊。
听他讲段子还会觉得，原来“不好看”的世界这么有趣，那么，不一定“好看”才对。我这么说，并不是想粉饰不幸，而是志胜的“大心脏”指出“得天独厚”之外的另一条路。“好看”这件事我们做不了主，但是我们可以选择“有趣”啊。用一句话形容志胜，就是“赤条条来去无牵挂”，不靠天不靠地就靠自己，赤手空拳地走出自己的路。
志胜在一次综艺节目上说：“我拒绝一切的不平等”，他和小佳一样，拒绝的方式是开玩笑。因为愤怒虽然尖锐，但是容易折断，玩笑像水，柔韧得让人没脾气。
脱口秀演员徐志胜
不过我还是和更多人一样，更喜欢广智，志胜的那个大心脏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得天独厚，不是想有就有的，只能远远仰望。广智更像普通人，他的纠结、酸楚、慧黠，都让人很想跟他握握手，谁心里不曾住着这么一个弱弱的小人物呢？
上月12号那场，毛豆炸场，何广智以10分之差没有率先晋级。看现场确实被毛豆碾压了，但是何广智的段子，回想起来更得我心，他说他长着一张“被人问路的老实脸”，我想说，我也是。他又说：“可是这张脸上不但写着老实，还写着迷茫啊”，哈哈哈哈哈我觉得那我就更是了。
我们活在世上，有很多不如人处，广智、志胜、小佳还有鸟鸟等等，都把“不如人处”说得那么有意思，他们站在最低处，弱弱地说，却给了那些貌似强大坚固的东西狠狠地一击。分别心冰消雪融，你可以更多地接受自己，也接受这世界的多样性。因为平等，所以自由。
叶嘉莹发明过一个词叫做“弱德之美”，我原本不懂，听了他们的段子，我觉得大概就是这个词的解释吧。
当然，强悍的也有，就是“最红的女演员”杨笠了。不过，她让我觉得强悍的不是尖锐，而是混不吝。比如她说她恋爱时走在大街上，特别希望能碰到男友出轨被她现场抓包，因为，“谈恋爱不就图个热热闹闹吗？”
一语中的。有多少恋爱，不是发端于寂寞？有多少人内心，没有一点戏剧性人格？被背叛确实令人悲伤，但如果没有财产子女等干系，很难说一个恋人和一场热闹，到底孰重孰轻，成为言情剧女主角和苦情剧女主角哪个更好。
杨笠随便一句话，就像一个手势，轻轻撩开某些被神圣化了的东西的面纱，说出真人的感受。我承认她有时候有点太随性，她更像那种天才演员，只要风云际会状态正正好，就能震你一下。
今年她说起父亲的葬礼，按常规她和她弟弟都要在葬礼上表演悲伤，她和弟弟约好了都不哭，但很奇怪的，送别父亲的那条路上，她突然泪如雨下，把她哭不出来的弟弟气坏了。杨笠只好尴尬解释：你知道，我们艺人面对观众会习惯性表演。
这个段子真让我笑惨了。想起《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》，就算你打定主意要反抗刻奇，但有些东西，会成为一种本能。杨笠的嚎啕大哭，到底是真实的悲伤，还是被气氛感染，真的说不清，人啊，有时就这么尴尬。
我也很佩服杨笠敢把这件事说出来，要知道，丧亲之痛向来是不可以冒犯的。《世说新语》里说，阮籍母亲去世时，他吐血数升，毁瘠骨立，我其实很替他捏了一把汗，幸好他这口老血吐出来了，不然就要完蛋。之前他一直下棋喝酒吃肉如常，在那个高度道德化的乱世里，这种做法可谓大逆不道，全靠这口老血圆回来。
还有加缪的《局外人》里，默尔索的母亲死了，他没有显得过于悲伤，观众们很不满。
杨笠却告诉大家，看上去平淡，不意味着内心没有波澜，看上去悲伤，天知道里面都是什么成分。我说她强悍，是因为她居然敢把这个道理当成笑话讲。
脱口秀演员杨笠
最后说说我喜欢的王建国吧。我以前没那么喜欢他，一是和李诞同一个认知，觉得谐音梗不高级，有咯吱人之嫌。但渐渐的，谐音梗本身成了一个梗，代表着故意的躺平，这就很王建国。他在段子里说，他一张嘴就说错话，他想跟人开玩笑总是弄巧成拙，为了避免自己像个漫画里的倒霉蛋，他选择呆在家里。
看他这么缺心眼，我对他有了一些好感——听上去也有点变态。但我又知道，缺心眼不是他的全部，真正的缺心眼，是不知道自己缺心眼的。事实上他自命不凡但又知道自己眼高手低，容易受伤也容易内疚但又不屑于解释，一说就错但骨子里还有点讨好型人格，我得说，这些，都很世另我。
另一方面，他又是温暖的。小佳就说，他有篇稿子的结尾原本是：“我想告诉世界，你才有病”，王建国建议他改成：“我想告诉世界，我们都有病，只是我的更明显”。小佳说，他忽然意识到，他以前总觉得自己和这世界是敌对的，王建国的建议让他发现自己是和这个世界站在一边的，达成了与世界的和解。
可能很多人都看过这个细节了，但我还想复述一遍，实在是觉得又智慧又美好。
张骏（这位也是我的意难平）也发过一条微博，说“人人都爱王建国”。在他被淘汰时，王建国大声对他说：“已经很可以了孩子”，啊，这个话真是暖啊。
我想王建国的好，一方面是因为天性温厚，一方面也是因为骨子里的骄傲，他想去够的是个大目标，够不到就想躺下。目标之外，尽是余事，他不在乎被谁超越，因为别人和他有什么关系呢？和他心里的大目标有什么关系呢？这使得王建国庞大的身躯里，仍然有一颗孩童般单纯的心。
我其实不愿意对文艺工作者进行道德评判，但一个成功的脱口秀演员一定是懂世故而不弄世故的，大人们知道皇帝身上空无一物但沉默不语，只有那个孩子一定要说出来。最好笑的脱口秀不是玩幽默，而是说实话，越是实话就越好笑不是吗？
所以我会因为他们的诚实更喜欢他们，比如他们觉得自己好会说出来，觉得自己不够好也会说出来。他们会乐于帮竞争对手改稿，被改稿的也会说出来。他们彼此调侃生冷不忌，因为都不把对方当外人。看多了争番闹剧之后，看到这么一股清流，真是赏心悦目啊。
只是才过去的第八期不知怎的，舞台上总有点淡淡的悲伤，于是我想到可能有一天这个节目这些人也会消失在大众视野里，想到就很难过，对我而言，这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。我想说的是，我豆瓣的密码早就找不到了，有豆瓣账号的朋友们，你们可不可以去给打个高分呢？他们真的很值得啊。